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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虽然峰麒不希望薛枫的身份被张扬出去,不过他还是接受了延王君臣在礼宾殿安排的住处。一天之后,薛枫便明白了峰麒的用意——没有使令或者骑兽想要从凌云山上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即使峰麒不时刻盯着他,薛枫除了老实地待在礼宾殿读书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

由朱衡出面,薛枫从雁国的春官府借出了机载延王对官制律法的历次改革的档案。当看见那些几乎把客房的地板都占满的书册时,薛枫不由承认自己实在小看了五百年的分量。

这天午后,薛枫正在房中翻看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记录,一面转开了心思。来到雁国已经十天左右,可是薛枫只有刚到关弓的那天稍稍看了一眼下界的风景,之后就一直在凌云山上对着书册。虽然,从这些档案中薛枫也能够看出雁国的一些情况,可是只看着冷冰冰的文字,还是很难深入了解这些改革的目的和成效。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拍在了薛枫的肩膀上。

“今天怎么这么老实?”薛枫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平时不都用鞭子的吗?”

“哈哈,那我是不是该去找根鞭子?”

薛枫一惊,这才转过身来。说话的人正是偷懒惯犯延王尚隆。

“抱歉,我还以为是樟呢。”薛枫解释道。

“看来你们两个的主仆关系还挺复杂的。”尚隆调笑地说道。

“那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力教育派。”薛枫无奈地回答,“我的头上几乎没有一天不挨鞭子的。”

“这么看,我是不是该庆幸帷湍他们从来没有动过手?”尚隆笑着说道。

“我挺羡慕你的。”薛枫附和道。

突然,尚隆一伸手,夺过了薛枫手中的书。

“看这种东西有什么意思,我们去做点有趣的事吧。”尚隆说道。

看了看尚隆的身上,薛枫这才发现他此时并没有穿着在理事殿见过的朝服,而是穿着华贵的短衫和长裤,乍看之下就像是哪里的纨绔子弟。

薛枫叹了口气,回答:“要是我不把这些看完,回头樟不知道要怎么对付我了。”

“没关系,我会帮你求情的。”尚隆说着,又伸手把薛枫拉了起来。

“能有用就好了。”

虽然这么说,不过薛枫却很顺从地站了起来。

尚隆笑了笑,带着薛枫穿过礼宾殿,来到了一扇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小门前。薛枫看了看四周,这里似乎正好在礼宾殿厨房的后面,大概是运送蔬菜和炭薪的后门吧。尚隆没费什么功夫就撬开了门上的锁,推门走了出去,薛枫也紧随其后。出门一看,薛枫发现那里居然已经有两只看起来像黑白条纹的老虎的骑兽在等着了。

“这个……”

看着那两只差不多一人高的猛兽,薛枫不由有点畏缩。虽然他经常骑峰麒的使令,不过那是因为他知道使令会绝对服从峰麒的命令,而现在薛枫面对的是完全陌生的妖兽,他可没有那么自大觉得自己能够顺利地驾驭它们,何况其实薛枫连骑马都不会。

“别担心。”尚隆的声音打消了薛枫的疑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带着你吧。”

薛枫赶忙点了点头。

坐在尚隆的身后,薛枫骑着驺虞降下了凌云山。尚隆不愧是偷跑的行家,只见他驾轻就熟地操纵着驺虞穿过了半个关弓城,接着毫不犹豫地降落在了一个装潢华丽的院子里。就在薛枫正纳闷这里是什么地方的时候,已经有开门走进了院子。

“我说了多少次了,风汉你就不能从前门进来吗?”来人说道。

薛枫仔细一看,发现对方是一个穿着轻薄的美丽女子,虽然她的话听起来是在斥责尚隆,可是从她的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的不悦。

“抱歉茵雨,借你的院子放一放我的骑兽。”尚隆说道。

“所以这次你也只是路过了?”被叫做茵雨的女子不满地说道。

“不不不,我当然是来见你的,只不过我有点急事。”尚隆赶忙安抚茵雨道。

“什么急事?肯定是想去看戏吧。”茵雨哼了一声说道,“朱旌的帐篷就在出东门的地方,现在过去还能赶上开场吧。”

“谢了。”尚隆陪笑着说道,“我晚上还会再来的。”

“是要来牵骑兽吧。”茵雨冷冷地说道。

薛枫识相地在一旁保持着沉默——看起来尚隆和这名女子的关系颇为密切。大概已经谈妥了,尚隆向薛枫招呼了一下,便带着薛枫走出了院子。进入屋子里,薛枫这才发现他们降落的地方并不是民家,而是个像是酒楼的地方,只不过他看见的女子几乎都穿着和茵雨一样挑逗的衣服。

“这里该不会是……”薛枫不安地问道。

“你没来过妓院吗?”尚隆反问道。

“当然。”薛枫斩钉截铁地回答。

两人出来街上后,便沿着纬路一直向东走去。一路上不时有人向尚隆打招呼,可是那些人对待尚隆的态度都很轻松随便,丝毫看不出他们面对的是自己的主上。而尚隆看起来也毫不在意,只见他时而和这个人闲聊两句,时而看看那边小摊上的东西,一副当真是在兴致勃勃地逛街的样子。不对,薛枫暗想,搞不好他真的只是在逛街。

“你也来看看吧。”

尚隆拿着路边摊上的一个小玩意儿,向薛枫招呼道。他把那东西拿在手中摇了摇,突然双眼发亮,接着便和摊主气势汹汹地杀起价来。

薛枫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被称为贤王智者的小松尚隆,此时却就像一个邻家大哥,自然地融入了身边平民之中,仿佛只要一晃眼就会消失在芸芸众生中一般。在这个延王的身上,没有了王的威严和气魄,却让薛枫感觉到了某种从礼宾殿躺着的书册上感受不到的东西。

一路走来,薛枫他们来到了东门外的一个像马戏团一样的大帐篷前。尚隆向帐篷门口的人付了钱,便带着薛枫走了进去。刚走进帐篷,映入薛枫眼中的只有成排的人头和空空的舞台。不会真的要演马戏吧,薛枫暗暗纳闷。

就在这时,幕布缓缓地拉开了,薛枫终于看清舞台的正中间站着一个穿着官服的男人。这时,尚隆拉了拉薛枫,示意旁边有空座。

“官吏贪赃枉法,国家风雨飘摇,王却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薛枫坐下的时候,舞台上的男人突然说话了。

“就算所有人都说王已经失道,就算所有官吏都在为自己打算,我也绝不同流合污。我只要自己的心洁白无瑕,只要能问心无愧,死亦何惧。”

这时,幕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叛军入城,主上驾崩。”

一个有着一头金色长发的人偶突然落在了男人的面前。只见人偶**纵着为男人低头跪拜了,同时幕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天帝赐福,新王登极。”

薛枫冷冷地注视着舞台上一切,渐渐猜出了这出戏究竟是怎样的故事。

场景一转,男人换上了一身君王的朝服,此时正坐在了玉座上,面对观众念出道白。

“官吏必须清白无瑕,百姓必须清白无瑕,国家必须清白无瑕。任何污迹都不能被容忍,任何污迹都必须被除去。”

这是烈王的故事吧,薛枫暗想。就在薛枫转开心思的时候,舞台上的故事继续了下去。烈王的台词都非常单纯,就像他本人的个性一样单纯直率,枯燥无味。一个一个的角色登上了舞台——愚蠢无知的公主在烈王面前翩翩起舞,阴险毒辣的王后在烈王的耳畔进着谗言,唯唯诺诺的百官躲在阴影里冷笑……唯一相同的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面具,以真面目示人的始终只有烈王一个人。而且,不管舞台上演绎着怎样的故事,在舞台的最外一圈,始终有人偶在不断地落下然后被砍下头。其他角色不断地登上舞台又退到幕后,只有烈王一直坐在舞台中间的玉座上,念着单纯枯燥的台词。

薛枫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外圈的那些被砍头的人偶,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

终于场景转变,舞台中间第一次出现了第二个没有戴着面具的男人。那个男人手中握着长剑,站在烈王的面前。

“在你的眼中,国家或许清白无瑕,可是你的百姓却为此流尽了鲜血;在你的眼中,官吏或许清白无瑕,可是那不过是在你眼前跳舞的人偶;在你的眼中,你或许清白无瑕,可其实你的手上早已经沾满了血污,你的双耳早已经充满了谎言!我已经不能再容忍你虐待百姓,即使要做大逆不道的罪人,我也在所不惜。”

月溪举起剑,刺向了烈王,幕布落下,台下响起了喝彩声。然而薛枫的脸上甚至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跟着尚隆走出了帐篷,薛枫突然问道:“延王,你带我来看这出戏是什么意思……”

然而尚隆似乎没有听见薛枫的问题。

“薛枫,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吧。”尚隆背对着薛枫说道。

“不和你一起,我可回不去玄瑛宫。”薛枫无奈地说道。

天渐渐黑了下来,尚隆带着薛枫一路向东。终于,在太阳完全落山的时候,薛枫发现在不远处的空地里点着一堆巨大的篝火。走近了一点,薛枫发现生那堆火用的柴火好像都是合抱粗的树干,稍稍走近一点立刻就能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巨大的篝火周围,密密麻麻地围着一圈人。他们其中一些正围着篝火跳舞,另一些人则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唱歌。尚隆毫不客气地加入了坐着的那群人,那些人对陌生人毫不在意,还很热情地劝尚隆喝酒。薛枫虽然感到拘谨,最后还是靠了过去,坐在了尚隆的身边。

“你喝酒吗?”尚隆端起一个杯子,向薛枫问道。

薛枫谢过尚隆,双手接下了杯子,尚隆自己也拿起了另一个杯子。

“这是祈收祭。”尚隆对满脸疑惑的薛枫解释道,“本来是向‘尧帝’祈求丰收的仪式。不过现在,就只是趁着秋收之前的空闲,大家聚在一起闹一闹而已。”

“我以为常世的人都是很相信神明的,难道不是吗?”

说着,薛枫转头看了看四周。聚在篝火边的人比刚才多了不少,而且还有人在陆陆续续向这边靠过来。所有的人都直接找地方坐下,马上就会有人过来劝酒,没人过问对方的来历,就仿佛彼此之间的界线都模糊了一样。

“当然相信啊。”尚隆说着喝了一口酒,“不过其实每个人都知道:比起祈祷,努力地耕作才是获得神明保佑的确实方法。”

“这句话说得还真是现实。”薛枫笑了笑,也喝了口酒。这里的酒相当的烈,一口下去,薛枫感到胸口有一团火在燃烧一般。

“因为人毕竟是活在现实中的。”尚隆说道。

薛枫吐了口气,把手中的酒放下了——他还是受不了烈酒。

“也不尽然吧。”薛枫说道,“也会有人把梦想当做人生的意义。”

“的确有这样的人呢,”说着尚隆扭头看向了薛枫,“比如说采王砥尚……比如说烈王仲鞑。”

“你果然不是单纯带我去看戏的。”薛枫淡淡地说。

“你我都不是单纯的人吧?”

“如果和烈王比的话。”

尚隆笑了笑,接着说道:“作为一个人或许我会觉得烈王很可爱,可惜他是一个王。”

“王不能有梦想吗?”薛枫尖锐地问道。

尚隆叹了口气,郑重其事地说:“王可以有梦想,但不可以执着。”

“国家不是王一个人的东西,把自己一个人的想法强加在国家上是自私的行为。”

“但是王也是一个人,真的有办法把自己的想法排除在外吗?”薛枫怀疑地问道。

“不知道,不过至少我是做不到的。”尚隆笑着回答。

“那治世五百年的贤王有什么经验要传授给我这个后辈吗?”

“经验说不定真的有一点。”尚隆回答,“我会尽量让自己去理解其他人想要什么。”

“有那么简单吗?”薛枫摇了摇头说,“要理解和自己立场不同的人可不容易。”

“是啊,所以我会尽量站在和普通人一样的立场上,和他们一起哭,和他们一起笑,和他们一起发怒。”

薛枫突然想到了什么:“所以你才常常偷跑来下界,就是为了能理解平民的生活?”

“也算是有这个目的吧,”尚隆笑着回答,“不过其实我主要还是想要玩儿。而且就算我来下界,也不可能完全融入他们中间,不可能完全理解普通人的生活。只不过……”

说着,尚隆又转头看向了身边欢闹的人群:“能看见他们脸上的笑容,给了我作为王的理由。”

“理由?”薛枫诧异地问道。

尚隆回头看着薛枫说道:“说不定有一天你也会面对这样的问题。一般来说,我们经常把登极之后三十到五十年叫做第二山——王朝要延续必须翻过的第二座大山。很多王都无法翻过这第二座山,因为作为王这个时候必须面对,必须战胜的不再是天灾、妖魔、叛乱,而是自己的心。”

“心?”

“这个时候是作为一个人差不多要走向寿命的终点的时候,虽然王没有寿命这种东西,可是作为一个人却无法不去在意自己已经生存了普通人一生那么长的时间,自己在下界所熟悉的人都已经陆续死去,只有自己还必须在没有终点的道路上继续奔跑,永远没有停下的一天。”

“所以突然感到疲惫和厌倦吗?”

“是啊,‘疲惫和厌倦’,归根结底是失去了继续下去的理由。”

“为什么只有王会这样呢?”薛枫不解的问道。

“或许不只是王吧。”尚隆答道,“只要是仙人都会面临这个问题,事实上在当官三十到五十年的时候突然辞职的官员特别地多。可是王不能辞职,所以一旦失去了继续的理由,除了消极懈怠并没有其它消解疲惫的方法。”

“但是你越过了第二山,而且有很多王都越过了第二山,不是吗?”薛枫说道。

“别人是怎么做的,我不知道。”尚隆回答,“不过我用的方法,就是给自己一个继续下去的理由。”

“而你的理由,就是……”

薛枫差不多理解了尚隆想要传达的东西。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让他们更多地展露笑容。”尚隆继续说道,“这种做法究竟是对还是错,我不知道,虽然我就是靠着它撑过了五百年。”

薛枫又端起了酒杯,尝试着喝了一口。随着一股热流顺着喉咙滚进肚子,薛枫终于了解了那些隐藏在冷冰冰的条文背后的贤王的真意。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薛枫突然问道,“我和樟来雁国完全是自作主张的,你又何必这么尽心呢?”

“其实,”尚隆答道,“我有件事向拜托你。”

“我还有能帮得上延王的地方?”薛枫略显吃惊地问。

“这件事只有你能决定,不过说到底这只是我的请求而已。”尚隆回答。

“延王请讲吧,如果我力所能及的话。”薛枫说道。

虽然薛枫已经有所准备,然而听见尚隆的请求时,他还是不由吃了一惊。

“不要杀月溪。”

尚隆郑重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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